重走“蕭關古道”看新生

2020年09月06日07:50  來源:新華社
 

秦漢時期,朝廷在這裡置設蕭關以拱衛關中,古絲綢之路東段北道西出甘肅平涼,過蕭關北上,沿六盤山河谷狹長地帶縱貫固原市,形成了著名的“蕭關古道”。宋代之后,氣候變化、戰亂頻繁、濫墾濫伐,西海固這顆絲路明珠逐漸淪為“缺青少綠,十年九旱”的苦瘠之地

而今,在脫貧攻堅戰中,這裡終於從“舉家要飯”走上了齊奔小康路

寧夏回族自治區固原市彭陽縣旱作梯田(2019年8月13日無人機拍攝)。 新華社記者馮開華攝

眼前熟悉的山不再黃土裸露,一座座遠山近峰含黛凝翠﹔腳下陌生的路不再是晴天一身土、雨天兩腳泥,一條條柏油馬路四通八達﹔進入的村還是“老庄子”,一棟棟白牆紅瓦的磚房在高原藍天白雲下格外醒目﹔見到的人自然少有舊相識,一張張黝黑的臉龐上眉目舒展,蕩漾著庄稼人憨厚的笑容……

闊別25年,重訪“蕭關古道”上的西海固,一種“脫胎換骨”的新生感油然而生!

記憶裡的悲苦,現實中的欣喜

西海固是寧夏回族自治區中南部六盤山集中連片貧困區的代稱,區域范圍包括固原市原州、西吉、隆德、涇源、彭陽,以及中衛市海原和吳忠市同心、鹽池等八個國家級重點貧困縣區。

據史志學家考証,秦漢時期,朝廷在這裡置設蕭關以拱衛關中,古絲綢之路東段北道西出甘肅平涼,過蕭關北上,沿六盤山河谷狹長地帶縱貫固原市,形成了著名的“蕭關古道”。

2020年初春和盛夏時節,我竟有機會兩次穿山越嶺走進西海固,回訪了1995年曾經採訪過的部分貧困鄉村。前后八天時間,行程上千公裡,腦海裡像放電影似地交織著兩種畫面:前者是記憶裡的悲苦,后者是現實中的欣喜,“悲喜交加”,令我激動不已。

在地處六盤山西麓的原州區張易鎮,驅車沿固將公路西行七八公裡,順著一條水泥路轉過一個小山坡,抵達了熟悉而又陌生的黃堡村范馬溝組。

25年前,那個滿目焦黃、不見新綠的春天,當我踏著塵土飛揚的鄉村土路來到這裡,低矮的土坯房和破窯洞中,不見一張農民的笑臉,隻聞廚房裡的哭聲。走進村民陳具元家黑乎乎的窯洞,鋪著一張破席子的土炕佔去一半,旁邊鍋台上放著半盆苜蓿菜,竟沒一粒兒糧食。一個蓬頭垢面的小女孩哭著說:“一點供應糧讓我爸賣了當路費,到外面搞副業去了,我媽領著妹子要飯著哩!”圍進來的鄉親們訴說:“像這樣要一頓、吃一頓的,庄子上還有好多戶哩……”

位於寧夏固原市隆德縣境內的六盤山紅軍長征紀念亭(無人機照片,2018年8月29日攝)。 新華社記者王鵬攝

時光荏苒,往事如煙。

記憶裡陳具元家挖窯而居的黃土崖,仍舊壁立,如今卻幾乎被一排密密匝匝的高大榆樹遮蔽。崖前綠樹簇擁的山台地上,兩戶農家白牆紅瓦的磚房內,時時可聞歡聲,每每遇見笑臉。

我們向鄰居高文貴打聽,才知道陳具元一家幾年前已移民搬遷,他家住過的窯洞早塌沒了。當年窯洞前的院落,已被開辟為菜地,種滿了油菜、蔥蒜、茭瓜等一畦畦的時鮮菜蔬,生機勃勃。

7月31日,作者(左一)在寧夏固原市原州區張易鎮黃堡村高文貴家談今昔變化。 潘江攝

一行人走進高文貴家,盤腿坐在炕頭攀談起來。今年41歲的高文貴回憶說,農村娃上學晚,那年他正讀初中二年級,全家老小擠在一孔沒通電的窯洞裡,守著幾十畝山坡地望天吃飯,天大旱種下的麥子全瞎了,家裡窮得揭不開鍋,就靠點洋芋、玉米和蘿卜纓子,才勉強度過了飢荒。

作為去年剛剛脫貧出列的建檔立卡貧困戶,現在,高文貴一家六口人住著三間瓷磚貼牆、寬敞明亮的新磚房,自來水通到了廚房裡,水泥路修到了家門口﹔家裡33畝多機修梯田和塬地種上了青貯玉米,發展草畜產業。“全家吃喝不愁,苦焦日子開始滋潤啦!”說話間,高文貴將我們領到自家房后,眼前一排藍頂白牆的暖棚中,13頭肉牛正悠閑地吃著草料。今年他家已出欄銷售兩頭牛,收入三萬多元。

告別高文貴一家,我們來到黃堡村村部的小廣場,一塊塊整齊陳列的展板上,“吃水難”“行路難”的圖片、文字資料,記錄著過去的黃堡。剛滿40歲的村黨支部書記孫志國已擔任村干部多年,見証了脫貧攻堅路上黃堡村的變遷。

孫志國說,早在1979年,黃堡村所在的張易公社就率先在寧夏全區實行包產到戶,可是,這以后很長時間,黃堡村依然甩不掉“討飯村”的帽子。1995年遭受特大旱災,800多戶人家40%以上都斷糧缺水,紛紛外出說是“搞副業”,實際上就是逃荒要飯去了。

孫志國侃侃而談,2000年,國家開始實施西部大開發,陡坡地退耕還林還草,緩坡地機修農田,溝道裡打壩蓄水,樹長起來了,山漸漸變綠了,雨水漸漸增多了,鄉親們日子也一年比一年好過了起來。

尤其是最近五六年,國家“靶向治療”挖窮根,鄉親們走著柏油路、水泥路,喝上了自來水,住進了磚瓦房,鉚足了勁兒種玉米養牛。牛糞還田,發展綠色循環農業,不少家庭趕著牛兒甩掉了貧困帽子。

說到興奮處,這位80后退伍軍人掰著手指頭如數家珍:黃堡村曾是張易鎮15個貧困村之一,有1231戶、5000口人,其中建檔立卡貧困人口561戶、2413人。全村總共1.86萬畝耕地,每年種植7000多畝青貯玉米,年養牛存欄5300頭,育肥出欄1000多頭。2019年,黃堡村人均可支配收入達到10978元,整體脫貧出列。眼下建檔立卡戶還剩17戶、52人,今年脫貧摘帽“沒一點麻達”……

黃堡村真真切切的變化,只是西海固地區精准脫貧的一個縮影!

迢迢蕭關道,悠悠千年事

“沃野千裡,谷嫁殷積,水草豐美,土宜產畜,牛馬銜尾,群羊塞道。”歷史上的西海固也曾林草茂密、田野肥沃,“蕭關古道”商賈往來絡繹不絕,農耕文化和游牧文化在此交會融合,生發無限繁華。

然而,自宋代之后,氣候變化、戰亂頻繁、濫墾濫伐,西海固這顆絲路明珠逐漸淪為“缺青少綠,十年九旱”的苦瘠之地。正如一位詩人的悲吟:“剁開一粒黃土,半粒在喊渴,半粒在喊餓。”

“隴中苦瘠甲於天下!”140多年前,時任清朝陝甘總督的左宗棠在上報朝廷的奏折中一聲嘆息……直到48年前,聯合國糧農計劃署專家來西海固地區考察后,丟下的還是一句絕望的結論:“這裡不具備人類生存的基本條件。”

中南海連著西海固!

上世紀70年代初,身患重病的周恩來總理聞訊西海固連旱3年,不少農戶“家無隔夜糧,身無御寒衣”后潸然淚下,他在中直機關7000人大會上動情地說,“解放這麼多年,西海固人民群眾生活還這麼苦,我這個當總理的有責任啊!”他指示李先念副總理在北京主持召開固原地區工作座談會,專門研究西海固地區經濟建設等問題。

1982年,正是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國家啟動“三西”扶貧開發計劃,每年安排兩億元專項資金,連續十年支持寧夏西海固和甘肅定西、河西地區的農業開發建設,首開中國乃至人類歷史上有計劃、有組織、大規模“開發式扶貧”的先河(1992年國務院決定將每年兩億元“三西”資金預算計劃延長十年。此后國務院又作出決定,再延長“三西”資金計劃,安排至2015年,並從2009年開始,每年增加到3億元)。從那時起,西海固人民便以“不到長城非好漢”的精神,展開了一場持久反貧困斗爭。

“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

青山一道同風雨。作為一名土生土長的西海固人,我在新華社寧夏分社工作的近15年間,就是帶著這樣的責任感和使命感,年年都要深入這一地區採訪,少則十幾二十天,多則月余,每每為她的點滴變化而興奮,情潤筆底寫春秋。但更多是為這裡的農民們艱難困苦而憂心,特別是1995年西海固之行,令我刻骨銘心。

當年暮春四月,寧夏平原已呈現一派“波光迎日動,柳色向人深”的景象,當我們驅車由北向南進入正遭受著60年不遇大旱的西海固地區時,所到之處滿目焦黃,風沙扑面。歷時20天,行程2000多公裡,沿途採訪五個縣區的16個鄉鎮、30多個自然村,踏進60多戶農家,幾乎家家斷糧、戶戶缺水。我用第一手材料含淚寫出了《連年旱魔肆虐不見新綠》《群眾生活困難情景淒慘》《鄉村少見干部蹤影令人吃驚》一組三篇“西海固地區災情報告”。這組深度內部調研稿刊發后,多位中央領導做出重要批示,國務院指派工作組專程到寧夏指導西海固地區抗旱救災工作。曾在寧夏工作過的全國政協原副主席劉瀾濤、楊靜仁兩位老同志,看了這組災情報告,聯名含淚給中央領導寫信:“希望中央高度重視西海固災情……還好有新華社這塊陣地,這個渠道一定要保持暢通。”

1997年因工作調動,我離開寧夏,告別了西海固,從此輾轉甘肅、北京,多年間竟無暇再回去走一走、看一看。

人對故鄉的感情或許就是這樣,我懷念西海固,甚至有時連那裡的一草一木都牽挂得不能自已!時常通過報紙、電視和新媒體關注著這片土地的發展變遷。特別是從中央媒體近幾年刊發的《中國扶貧的西海固答卷》《綠染西海固》《從“舉家要飯”到齊奔小康》《向“苦甲天下”告別》等報道中,我知道西海固的山變青了、水變綠了、路變平了,鄉親們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我由衷地感到高興。“再回家看看”的念頭,也在日夜滋長。

清風牽衣袖,山嶺喚我回

離開原州區張易鎮黃堡村,我們穿越重重山巒,進入寧夏最南端、六盤山東麓腹地的涇源縣。在回族聚居的黃花鄉華興村,正好趕上古爾邦節,回族群眾宰牛宰羊、炸馓子油香,互祝節日,好不熱鬧。

感受著人民群眾今天的幸福生活,我腦海裡不禁浮現一樁往事:25年前一個沙塵扑面的傍晚,我們在這個鄉採訪時偶遇討飯歸來的馬西葉,這名年僅22歲的青年婦女患有嚴重的白內障,由於家境貧寒拿不出1000元的治療費,雙目久拖不治,幾近失明,無法正常生活,每天就由小兒子用一根木棍牽著外出討飯。災年鄉親們的日子都很艱難,當日,母子倆整整討了一天,才要到兩塊硬邦邦的黑面饅頭、一把鋼镚兒和紙幣,分分毛毛加起來總共才1.2元。我的心針刺一般地痛,當即掏出身上全部的500元錢交給村黨支部書記,囑咐他協助家人給馬西葉醫治眼睛,“如果這些錢不夠治兩隻眼睛,就先給她治好一隻,至少今后去討飯,也不用兒子牽著……”離開前,我再三叮囑這位支部書記直接向縣委書記報告,看全縣類似馬西葉這樣的患者還有多少人。涇源縣委接到報告后高度重視,經普查,當時全縣農村無錢醫治的白內障患者竟多達500人。對其中夠條件做手術的,當年由縣財政拿出資金實施專項醫療救助,包括馬西葉在內的300多名患者得到有效醫治,重見光明。為此,時任涇源縣委書記楊大慶還專門到新華社寧夏分社表示了感謝。

“農民看不起病的日子,而今一去不復返了!”同行的固原市干部介紹說,固原市共有814個行政村,村村建有標准衛生室,農村居民每千人擁有一名鄉村醫生﹔全市城鄉居民基本醫療保險參保率高達98.5%,大病保險實現貧困人口全覆蓋,貧困患者住院報銷比例達90.87%。

“今日長纓在手,何時縛住蒼龍”

1935年10月7日,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毛澤東主席率領中央工農紅軍翻越長征途中最后一座大山——六盤山,偉人駐足高峰,遠眺北雁南飛,成竹在胸萌發出如此驚天動地的一問——“今日長纓在手,何時縛住蒼龍?”

2016年7月18日,山雨淅瀝。習近平總書記視察寧夏的第一站就到固原市,在西吉縣將台堡紅軍長征會師紀念園,向全黨全軍全國各族人民發出了偉大號召——“不忘初心,走好新的長征路!”

脫貧攻堅同樣是一條需要排除萬難去征服的決勝之路。西海固核心區的固原市全域深度貧困,是中國開發式扶貧的起源地、東西部扶貧協作和對口支援的開創地、精准扶貧精准脫貧基本方略的實踐地,也是世界減貧事業“中國模式”“中國經驗”的探索地。

黃土厚重情不薄,習近平同志曾三次親臨這裡。1997年4月,時任福建省委副書記的習近平來到固原,親自啟動了閩寧對口扶貧協作,提出了“優勢互補、互利互惠、長期協作、共同發展”的“閩寧模式”,成為東西部扶貧協作和對口支援的成功范例﹔2008年4月,擔任國家副主席的習近平再次來固原考察指導扶貧工作。

從“三西”農業建設到“八七”扶貧攻堅,從千村扶貧、整村推進到百萬貧困人口扶貧攻堅,再到現階段精准扶貧精准脫貧……近40年間,西海固干部群眾堅定不移全面落實黨中央和寧夏回族自治區黨委政府決策部署,發展脫貧富民產業,改善基礎設施條件,持之以恆激發內生動力,在這片土地上濃墨重彩地書寫著中國減貧故事。

“習近平總書記心裡牽挂的固原,如今真正換了新模樣!”寧夏回族自治區黨委常委、固原市委書記張柱動情地說,到2019年底,全市農村貧困人口已減少至7339人、貧困發生率下降到0.59%,從食不果腹、衣不遮體到家境殷實、邁向小康,從靠天吃飯、廣種薄收向產業化、規模化發展,從水貴如油、出行靠走到戶戶通自來水、村村通客車,從上不起學、看不起病到學有所教、病有所醫,從荒山禿嶺到“高原綠島”……貧困山鄉發生滄桑巨變。當前,固原全市上下正為攻克脫貧路上最后的貧困堡壘沖刺。

今日西海固,山水卷畫軸

迎著初升的朝陽,我們前往西海固最“年輕”的彭陽縣,沿途山嶺含青,溝壑吐綠。途經白陽鎮陽窪小流域,站在金雞坪梯田文化公園最高處俯瞰,綠樹鑲邊的層層梯田裡,400多畝百合花迎風綻放,美不勝收,慕名而來的游客暢游其間,流連忘返。我在公園採訪了崾峴村農民張士軍,他說,今年從農歷三月起,來金雞坪游“中國最美旱作梯田”,看山桃花、山杏花、百合花的游客一直沒有斷過,自己和老伴在公園賣飲料和小食品做點小生意,每天的收入少則五六十元,多則上百元。

彭陽縣委書記趙曉東介紹說,1983年設縣時,彭陽境內水土流失面積達92%,林木覆蓋率隻有3%,干旱、冰雹、霜凍等自然災害頻繁發生。37年來,干部群眾種草種樹,改土治水,一張藍圖繪到底,全縣森林覆蓋率提高到了30.6%,七成以上的坡耕地完成了梯田化,水土流失治理程度達到76.3%,初步實現“山變綠、地變平、水變清”的目標。

當然,生態美景不止在彭陽。據了解,固原市各縣區干部群眾經過幾十年的綠色接力、不懈奮斗,讓荒山禿嶺變成了綠水青山。固原森林覆蓋率由“三西”建設之初的1.4%提高到現在的28.4%,林草覆蓋度達73%。固原市被確定為“國家生態文明示范工程試點市”“全國生態建設與保護示范區”和“國家園林城市”,天高雲淡、綠水青山已成為固原最亮麗的名片。

“都說你是天下最窮的地方,住的是窯洞,睡的是土炕……西海固啊可愛的家鄉,你是我兒時的搖籃,成長的地方……萬年土啊滾動著綠麥浪,祖祖輩輩的窮鄉僻壤換了新模樣……”

在一首《西海固,我可愛的家鄉》溫情動人的旋律聲中,我結束了重訪西海固之行。踏上歸程時,有幾多不舍,有幾多牽挂……但多年來積壓心頭的悲苦已隨風而逝。我堅信:“長纓”在手的西海固人,定將勝利翻越“六盤山”,縛住貧困的“蒼龍”,與全國各族人民一道迎來全面小康生活,“蕭關古道”也定將煥發出更加蓬勃的活力!(記者 張 錦)

(責編:高嘉蔚、寬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