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雅,阳光透过一张纸(行天下)

2020年03月02日10:24  来源:人民网-人民日报海外版
 

    对久居盆地的四川人来说,冬日一缕灿烂的阳光是内心所期盼的。冬天周末有阳光的日子,一城人都在呼朋唤友,公园、湖畔、草地、河边、绿道、宽窄巷的茶馆和街面上,全都挤满了人。这份热情,实在是因为盆地被冬天的雾埋得太深,身体都潮湿得出水,不晒晒太阳,吃再多的海带也还是缺钙。于是乎,冬天里的四川人,都变成了候鸟,满世界寻找干净的阳光。

  现在,我就是那只候鸟。从成都到温州,最后栖息在泽雅的屋檐下,眷念一缕阳光,与那里新鲜如初的山水、泛着光亮的一张纸,纠缠不清。

  一

  这不是我第一次到温州,多年前,一趟楠溪江之旅,让我从散布两岸的一座座古村落里,重温谢灵运、王羲之、孟浩然、苏东坡等历代文人墨客的履迹和诗句,朝圣这个中国山水诗的摇篮,而永嘉学派浸润出的一代又一代温州人,即使在近代思想史乃至经济社会发展中,也都无处不在,人文底蕴爆发的力量正不断更新今天温州的面目。

  但这一次,给人印象最深的,竟是磅礴的大地。去程和返程的航班上,我都选择了靠窗的座位,机身下是连绵群山,烟霞苍岚,大地如同一幅长卷,笔墨清晰,或大写意泼墨辽阔,或工笔刺绣精雕细刻……直到飞机返回成都平原,视野变得模糊,我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一切映像都是一个叫“能见度”的词使然,也看到了干净阳光的穿透力。

  现在,干净的阳光,将冬日的泽雅,打扮得如同一个喜过新年的姑娘,从见到的那一刻起,我的视力就好起来,隔着镜片,居然能看清池子里竹子腐败的过程,溪涧里鱼的嘴唇,屋顶上探出新芽的草,远处刚醒来的山层林尽染,蓝色天空没一丝杂念,刺耳的寂静里,水声、人语、狗吠条理清晰,阡陌的交汇点,都被阳光提前抵达,剩下的阿婆,在作坊里捞纸,不是表演,而是专注和投入忘了时间,直接忽视我们这群外乡人走近。

  二

  身为泽雅人的作家周吉敏在《另一张纸》里说:“东海一隅的温州泽雅,祖先避乱山中,斫竹造碓做纸谋生,家家户户手工造的就是另一张纸,其竹纸制造技艺与明代宋应星《天工开物》中所述一致,人称‘纸山’。”我好奇的是,有名的纸张产地在祖国遍地开花,比如大名鼎鼎的安徽宣纸,即使在我们四川夹江,也因张大千的改良工艺成为一个有影响的书画用纸产地,为何单单这个产“屏纸”的泽雅被誉为“中国古代造纸术的活化石”?

  在唐宅村“传统造纸生态博物馆”,我对过去的偏见做了纠正。

  据史料记载,温州历史上就是重要的纸张生产基地,曾制造出古代质地最好的纸之一,著名的皮纸(蠲纸)、屏纸等多种纸种均产自温州。程棨《三柳轩杂识》、宋人周辉《清波别志》对此都有记载。晩唐五代时,温州制造的蠲纸已非常有名。宋元时期的书画家多用此纸,如苏轼的《三马图赞》、黄公望的《溪山雨意图》、慧光塔出土的《大悲心陀罗尼经》、白象塔出土的《佛说观无量寿佛经》等等。1962年,潘天寿用该纸作《双清图》时称赞:“笔能走,墨能化,尚有韵味,并不减于宣纸也。”

  谁能想到,这张备受推崇的纸,竟出自大山深处的泽雅。北宋宣和年间,吉敏的先人、闽人为躲避战乱迁居温州泽雅。泽雅,顾名思义,“泽”为水,“雅”为美,当是秀水之处,素有“西雁荡”之美誉。当年的先人选择这里躲避战乱,必然是因其远离城镇、人迹罕至。泽雅原名“寨下”,泽雅是“寨下”温州话的发音。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吉敏的先辈们没有被连绵的大山磨去生活的斗志,他们创造出“溪—水碓—纸槽—民居—山”这样独特的山地村落空间布局;他们就地取材,将闽地造纸术在泽雅落地生根,生产出四六屏、九寸、松溪、长簾、生料纸等。

  千百年来,泽雅人挑着这张纸,越过重山条江,去到邻近的水陆码头重镇瞿溪,以温州著名“土特产”的名义,在这里上船,销往全国各地,甚至漂洋过海。泽雅人也因此有了一个类似菜农、花农、瓜农的名字——纸农。鼎盛时期,这样的纸农有10万余人,水碓1800余座,纸槽1万余座。

  一到晒纸时节,漫山遍野铺满纸张,接受阳光曝晒,“泽雅纸山”由此得名;又因这些纸多为金黄色,晾晒时整个山村金光灿灿,晃得天上的飞鸟眼花,所以泽雅又有“金山”的美誉。

  

  比起这些文字、图片、实物的展示,我更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就是沿溪而建的捣刷舂米水碓、错落有致的腌竹池塘、高耸的煮料烟囱、只挡雨不挡风的捞纸作坊,全都在冬日的暖阳下敞开怀抱。上了年纪的阿婆,娴熟地在作坊里捞纸。

  从竹到纸要经过百余道工序,泽雅造纸的一些工艺流程,比《天工开物》中记载的还要原始古老。“捞纸”又称为“抄纸”,是竹子变成纸的关键一环。阿婆身前这个石砌的纸槽里,装满了纸浆,那是竹子经过蒸煮、碾磨、撞穰、拧穰、拌浆等环节后,竹纤维彻底分离并浸透水分成为纸纤维的悬浮液,再用一张细竹帘滤取,最终让纸纤维留在竹帘上形成一层纸膜,也就是压干、晾晒之前的纸。据说这道工序在造纸过程中是最费体力的,捞纸的工匠站在纸槽旁舀水、抬起竹帘,每次承受的重量竟有20公斤。

  捞纸是门技术活,全靠日积月累的经验,抄得轻纸会太薄,抄得太重纸又会嫌厚,所以捞纸又被称为“指尖上的艺术”。

  在这个省级非遗捞纸作坊,阿婆不紧不慢地重复着舀水、抬起竹帘、拆帘放纸的动作。从瓦片和屋檐照进来的阳光,在她脸上温暖而缓慢地移动,变成一张光的纸,虽毂皱波纹,却力透纸背。

  

  之后我问过自己,为什么是泽雅?

  那天上午,等到参观的人都甩手走远,我问阿婆:一天能捞多少张纸?一刀纸能卖多少钱?不紧不慢的阿婆,说起话来语速明显快得多,可无论我怎么想象加比划,她的方言我一句也没听懂。

  后来在街道上碰到吉敏,她给了我答案。原来阿婆一天能捞2000张纸,4000张纸卖130元。也就是说阿婆一天能挣60多元钱。但这60多元,还不包括旁边水碓旁舂竹的老伴,甚至还有斫竹、泡竹、运输等工序里的劳动价值。吉敏说,现在留在村里守着千年老手艺的,差不多都是阿婆这样的老人。

  科技革命早将造纸工艺革新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但对阿婆这样的纸农来说,他们留在小山村日复一日重复着斫竹、泡竹、舂竹、捞纸的劳作,显然不是为了那60多元一天的收入。

  不为钱那是为什么?我猜想,对一个相对富足的山村来说,人们对钱和物质的追求,或许早已跨过欲望的鸿沟,因为能够填平这一方山坡沟壑的,除了漫山遍野的竹木,就是干净得没有一丝杂念的阳光。

  生活必须有阳光,阳光下,风一吹,山野间竹子便会应声生长,晒纸的时候便会号令众山皆响。(赵晓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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